Skip to content

圖像的「拓撲」——關於蔡東東

蔡東東,〈同時〉 | 蔡東東提供

蔡東東的創作實驗就是一種拓撲學的圖像實驗,他所有做出的動作都是基於「同胚」,以那些多年來拍攝的照片為基礎和核心,進行不同的干預行為,製造出一系列的圖像奇觀。

文 / 海杰

在攝影行為被拍攝對象(客體)的固定結構(以不預設現場為前提)所挾持和控制的困境中,是否存在一種圖像拓撲學,在不破壞圖像信息主體的情況下,在原有圖像上尋找一種新的可以張弛有度的運動行為,以拓展其意義空間,而不是僅僅依賴觀念對其進行意義的注入?這個問題對我們如何看待圖像或者從圖像中獲得信心至關重要。我們不妨從藝術家蔡東東2014年的創作實踐中進行分析和考察。

他的新作利用自己平時拍過的一些所謂的「廢片」,他在暗房中手工洗印出它們,反複閱讀,然後動手將其本身的信息和意義進行處理,激發出新的意義空間。他的處理方案有如下:利用圖像符號本身俱有的屬性進行語意的聯想、符號的嫁接、直覺的誘導、視覺的搗亂、媒介的位移。蔡東東拒絕接受圖像自成一體的意義,他將這種干預行為進行到極致,使圖片從它天生的平面優勢和意義自恰中被喚醒。

這種圖像實驗與著名的拓撲學原理產生了一種有趣的對應。拓撲學(Topology)被稱作是在19世紀末興起並在20世紀中迅速蓬勃發展的一門數學分支,而這個學科也常常移用到其他領域。所謂的拓撲,其實是一個圖形幾何的概念,用最簡單的例子說,就是一個橡皮圈,只要別拉斷,不管你怎麼拉伸和扭曲,那麼它依然是一個圓圈,但這種拉伸的過程則引發了新的意義。這種模式相當於一種圖形體操。著名的數學家龐加萊(Poincaré)所做的拓撲變換實驗更加強化了拓撲學的想像空間,比如,他將一個兩端由兩個圓環相扣的線條在不拉斷封閉的圓環的前提下,通過拉伸和變換形成兩端有兩個獨立圓環的線條,由此,人們總結出拓撲學上的「同胚」和「等價」概念。這就產生了幾何圖形意義上的空間轉移和新的伸展行為。如今隨處可見的網絡、曲面、結、覆蓋等日常對象,也成為拓撲學研究的重要課題。

從這個層面來講,蔡東東的創作實驗就是一種拓撲學的圖像實驗,他所有做出的動作都是基於「同胚」,以那些多年來拍攝的照片為基礎和核心,進行不同的干預行為,製造出一系列的圖像奇觀:在《同時》裡,我們看到一個人同時從男女洗手間走出這一矛盾而幽默的情景敘事,令人手足無措;在《一棵樹》裡,他將明膠鹵化銀照片捲成一個桶,似乎成了一個立體的樹,這一棵樹是一個獨立的存在,還是只是原有圖像的信息代表?在《垂柳》中,他將風吹起的垂柳風景翻轉九十度,使飄起的柳枝垂下來,刻意接近其「垂柳」的命名;他將兩個男人的肖像照片有意剪切,然後進行交叉編織,在不丟失任何畫面的情況下,最終形成馬賽克圖像;在《捲起的路》裡,照片中一條即將有警車行駛的路被人為撕開捲起,但沒有扔掉,這卷起物成了警車行駛的障礙;他將坐在床上的裸女實體照片向左翻捲,遮蔽了裸女的身份信息;在一張黑白照片裡,汽車觀後鏡裡卻是一個注視著你的女孩。

蔡東東,〈捲起的路〉 | 蔡東東提供
蔡東東,〈後視鏡〉 | 蔡東東提供

作為一個圖像的「麻煩製造者」,蔡東東對圖像結構的了解和利用,恰恰表明了,他的創作與拓撲學的深度勾連,將平面二維的圖像通過以上行為改造成立體的圖片裝置,但他沒有完全改變原有圖像的信息主體。這相當於拓撲學上的著名雙人脫困遊戲:兩個被結成死扣的繩子栓死且繩子相互交叉的男女,最後在不割斷繩子不解開死扣的前提下成功脫困。蔡東東的創作也是基於一種脫困的慾望,對於圖像既有意義的逃離,但他是藉助於這些既有意義來完成這一脫困的行為。

在此,我們可以窺見圖像所隱藏的另一個空間的可能,這個空間是備用之所,是不得已之地,或者是待開發之處。而蔡東東通過圖像實驗與拓撲學的勾連,對圖像進行干預和篡改,但這只是一種手段,本質上,他是打開並連接了圖像自身存在的另一個空間。

他是揭露者,或者說是圖像的體操教練,通過嚴苛的指導和對於動作的調整來使圖像機能發生位移,從而輕而易舉地拓展出另一種意義空間。比如在《無題》中,一個躺著的裸女手握一支相機鏡頭,如同手握槍支,這種揭露再次回到詞源學緯度(射擊與拍攝的詞源學交集);而在《攝影者》裡,蔡東東將他舉起相機拍攝的自拍照鏡頭處切開,並適度拉起,使拉起的空白處看起來成為一次閃光。

蔡東東,〈燃燒的人〉 | 蔡東東提供

拓撲學原理的無處不在,表明了在一個看似穩定的結構裡邊,運動狀態的存在保證了這個結構內部的轉換、調動,而能量的調配和轉移在一個彈性行為中促進了交流與衝撞。廢片在蔡東東的定義裡有如感覺的「死海」,所以通過以上動作他可以激活其運動狀態。

這些動作除了進行視覺性的干預之外,還有「命名」的干預。他將被兩個男人攙扶的男子圖像進行灼燒,並命名為《燃燒的人》,將圖像本身的「攙扶」成功延伸為「押送」,將一個如同乞丐一樣的男子的身份塗抹掩蓋,他立即成了一個不明身份的反抗者或潛在殉道者。通過這樣的空間拉伸,使這個被「燃燒」的男子具有了更多歷史性的投影。尤其在《尋槍》中,一個站在陳列著各種各樣手槍的封閉展櫃前的男子這一尋常畫面,被蔡東東經過打磨,模糊了男子的具體表情及身體細節,將這個只是作為觀眾的男子,打扮成了一個「疑犯」,而「尋槍」這一命名,使這個罪名最終近乎坐實。這樣的行動在蔡東東的新作中比比皆是。他拉動了那些「廢片」的筋骨,將日常的圖像語境引向情節激烈、懸疑的劇場語境。這一點,也使得蔡東東的作品跟法國人尼古拉·布里奧所說的「後製品」產生了聯繫,當干預前的日常廢片不被看做藝術品,而只是物品——一張隨手拍下的銀鹽照片,那麼經由這些銀鹽照片的重組之後形成的圖像裝置,則有如「後製品」,因為這種行為深具遊戲世界的重新編排特徵。

本著對於圖像自身空間的不滿和無感,將圖像引入拓撲學遊戲之中。於是,我們從他的創作實踐中確認,他的所有創作都是基於一種行為,也就是說,他始終處於發生之中,對於穩定如誓言的圖像慣性,他早就有了強烈的扭曲和拉伸的慾望。


海杰,策展人、影像評論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