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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勘記憶——淺議鄭森池的《覓金山鴻爪》

文/顧錚

跟着鄭森池先生的行走與視線,想像一百多年前的先祖們在大洋彼岸的荒涼大地與崇山峻嶺中開闢道路的艱辛與艱險,絶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腦海中不時跳出的問題是,先祖們為什麼要在移動那麼艱難的條件下還要漂洋過海,去國離鄉?那時沒有「全球化」一說,那時的中國仍然是講求「父母在不遠遊」、「安土重遷」的儒家傳統的國度,但是他們卻有了毅然揖別父母、拋妻別子的壯烈舉措。是什麼才能夠把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凝聚在一起,在「蕃地」堅忍不拔地承受下去?

現在已經無法確知這些在大洋彼岸備嘗艱難困苦的中國勞動者,是因為什麼理由而來到滿目荒涼的「金山」。「金山」有金,但那些金不是為他們準備的。他們的工作似乎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淘金。在砂石中淘出真正的「金子」還輪不到他們。他們的工作是為淘金者進行基礎設施(鐵路)的建設。在他們鋪好路之後,才有蜂擁而至的淘金者高歌來此,於是有了許多「美國夢」的美妙故事,於是才有了好萊塢導演們百拍不厭的西部電影中的種種。而他們,這些黃皮膚黑眼睛黑頭髮的唐人們,則湮沒於這些故事腳本中,或者只是作為配角的配角,偶爾閃現於畫面中。

但是,儘管如此,這樣的「苦力」工作還是吸引了這麼多的人從中國來到新大陸。他們漂洋過海,在此風餐露宿,苦役般地勞作,鑄就了一個偉大國家的偉大敘事的重要內容之一。而他們自己,卻有大量同胞葬身於此,回家的承諾終成夢想。

鄭森池,奥本聯英公所,《覓金山鴻爪》

革命、戰爭、各種理由的迫害(宗教的、族群的、政治的)以及經濟上尋求更好的發展機遇等,構成了從19世紀開始,一直延續到今天21世紀的華人走向世界的主要動力之一。但是,在他們的決然而行面前,我們必須面對的問題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它的子孫,是因為什麼的吸引,才會這麼下此決心毅然走上背井離鄉這條道路?

這是鄭森池的攝影首先讓我想到的問題。我想,這可能是一個太過幼稚簡單的問題,而且也是一個並不可以給出明快答案的問題。以我有限的智力,當然也無法給出令自己滿意的答案。但他的「金山」攝影,至少以某種方式提問了我以及所有有機會看到他的這些照片的人。

由此問題衍生而來的,還有鄭森池的攝影給我的啟發,關於攝影的歷史作用的啟發。

誠如他的書名所記,鄭森池的攝影是:在「覓金山鴻爪」。而且,他確確實實地把攝影在茫茫時空裡尋覓人類社會生產實踐的「雪泥鴻爪」的力量發揮到了極致。羅蘭・巴特的攝影關於「此、曾、在」的作用與力量的思考,幾乎可以說完全被他的攝影所證實。

鄭森池的照片,讓我們與他一起看到了華工留在那個「金山」的無數生命的「雪泥鴻爪」。為「覓金山鴻爪」,鄭先生剋服了無數的困難,辛勤跋涉,細細踏勘、捕撈先人們散落於各種遺址與遺蹟中的記憶。被遺棄的記憶。在工棚裡、在祠堂裡、在公所與公堂裡、在藥店裡、在雜貨舖裡、在賭場裡、在妓院裡、在山溝裡、在密林中,在溪流與河水中,在海面下,在墓地裡,……所有這些以各種形式保留下來的有關他們的活動的種種遺物與絲絲痕跡,以及吸附於這些遺物上的幽幽離恨,都被鄭森池以一種凝神細看的凝視,以清晰的影紋,作為一種遺影,刻印於一張張4×5英吋的黑白膠片上。如果說他拍攝的每一張照片,都是華工在此地勞作生息所遺留痕跡的涓滴細流,那麼最終以影像方式匯聚而成的,則是一部在美華工的生活的宏大的「攝影史志」。

鄭森池,樂居埠大來賭場,《覓金山鴻爪》
鄭森池,Igo村現況-民房,《覓金山鴻爪》

當然,這也是一種風景攝影,但是一種將文明(儘管那是一種以其初始時期自覺不自覺地與自然為敵的現代文明)與本來自生自滅的自然因為人類的利益追求而發生了相互繚繞的景象加以確認與展示的風景攝影。鐵路,作為一種人類現代文明的利器,其存在在為人類帶來交通便利的同時,與生俱來地就是要如利劍插進自然,要穿山越嶺地與自然發生碰撞與衝突,並且要在這種衝突中讓文明擴張開來,以一種現代的、經常也是粗暴的方式重塑自然,也創造新的文明。那時奔向那個「金山」的華工們,幸與不幸,都成為這種現代性對於自然的粗魯的進發、進軍的先頭部隊的士卒。而且通過鄭森池的攝影,我們發現,其實在這個現代文明不斷向自然進取與索取的過程中,有一景象顯得頗為詭異。那就是,來自白種人的現代性的向自然的進發,尖兵是由處於在白種人的人種金字塔底層的黃種「苦力」擔任。來到大洋彼岸謀生的華工們,成為了現代性的一種苦澀的幫兇。當然,有人會說,這才是反思現代性的出發點。也許沒錯。但是,還要深入討論的是,這種景象背後的歷史原因所在。

人類移動,作為19世紀後期到今天的一個可以說愈演愈烈的人類實踐,鄭森池的華工影像對此開發了新的觀看面向。那就是從當初的人類移動着手,發現這種移動的基本要素與形態。宗教的、宗族的、民族的、社群的、勞動的、階級的、種種社會實踐以及社會關係,在移動中如何展開以及保存並且作為移動的動力存續下去?從他的攝影踏勘中,我們發現許多人類精神與物質文化的線索,經過他的攝影記錄,轉化成一種視覺記憶並且再次被以照片這樣的形式物質化與精神化了。從他的攝影,我們也發現了這片記憶的出處。它來自於攝影家在歷史的田野(field)中的步步為營的踏查與勘探,來自於鄭森池的不計代價的踏勘。一個又一個的被遺棄的地點,在他的踏勘下敞開了其背後的敘事。他的攝影踏勘,將華工們以生死代價灑落在美洲大地的片斷記憶重拾拼接,成就了這本《覓金山鴻爪》的影像史冊。

不同於安塞爾・亞當斯的美國西部風景,鄭先生的攝影目的不在謳歌自然所具有的崇高,而是要把人在自然中的活動,作為一種文明的歷史的悲劇而加以反思。他是要把歷史的湮沒作為一種詩意加以重新展示。而風景攝影的存在理由,也許部分就在於此。誠如西蒙・沙瑪所說:「畢竟,荒野既不會自我定位,也不會自我命名。」(出自《風景與記憶》)「金山」的荒野,作為一種文明實踐的風景,其意義與價值,恰恰需要像鄭森池這樣的攝影家,從文化、文明的立場去重新發現與定義。

(照片/行人出版社提供)


顧錚,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復旦大學視覺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資訊與傳播研究中心研究員,日本大阪府立大學文化研究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