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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的政治性

文 / 郭力昕

怎樣的攝影具有政治性?這是一個難以清楚界定的問題,因為對「政治性」的定義或理解,可以嚴謹或寬鬆,而通過攝影表現政治話語的方式,則包羅萬象。不過,針對政治事件或者政治題材的照片,卻不一定有政治性。

談到攝影的政治性時,我經常援引蘇珊‧桑塔格《論攝影》的首篇文字〈在柏拉圖的洞穴裡〉,對攝影與理解或認識(understanding)之間的尖銳看法。我於此不厭其煩地再引述一次她的立論:

攝影暗示,如果我們按攝影所紀錄的世界來接受世界,則我們就理解世界。但這恰恰是理解的反面,因為理解始於不把表面上的世界當作世界來接受。理解的一切可能都根植於有能力說不。嚴格地講,我們永遠無法從一張照片理解任何事情。當然,照片填補我們腦中現在和過去的諸多畫面裡的空白…。然而,相機所表述的現實必然總是隱藏多於暴露。…只有敘述的東西才能使我們理解。

具有意義的政治性訊息,必須來自對事物的理解,而非對事物的籠統印象或情緒反應。理解通常得通過敘述(narration),而非只是「畫面」本身的視覺感染。而當攝影――搶快門的抓拍攝影――如羅蘭‧巴特所認為的,並非一種敘事(narrative)形式、而是一種「魔術」時,理解即比較難以通過攝影達成。這是桑塔格早期的寫作裡,如此斷然地認為攝影只能看到世界的表象、無法深入真實的複雜紋理之故。桑塔格的意見也許過於斷然,尤其當今日的許多攝影實踐裡,可以充分看到影像符號表徵真實的穿透力或分析力,並非毫無政治話語的可能。但是,她早年的尖銳洞見,於我們思索攝影的政治性時,仍提供了有價值的參照。中國紀錄片研究學者呂新雨教授近作之一的書名,叫做「書寫與遮蔽」。她在封面裡寫著:「書寫既是一個敞開同時也是遮蔽的過程。然而,書寫永遠負擔著一個使命,那就是指向被遮蔽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對書寫本身的懷疑與反思,正是書寫的動力。」這裡的書寫,可以包括文字與影像、靜態攝影與紀錄電影。呂新雨對書寫(文字/紀錄片)的反思,對照著桑塔格認為攝影表述現實總是隱藏/遮蔽多於暴露/敞開的看法,使我們需要重新在一些經典的攝影家及其作品裡,回顧一下介入現實與政治的攝影,究竟是否/如何達到了敞開、或者遮蔽認識的政治話語效果。

現場目擊的抓拍攝影,需要經驗、反應能力、也需要運氣。然而,在與政治題材相關的照片裡,即使技術加上運氣都極好,如許多來自戰爭、災難、飢餓、勞動的傑出攝影作品,有多少提供了我們對這些事件的政治性理解?談起戰地攝影,大家總津津樂道於卡帕(Robert Capa)在西班牙內戰和二次大戰裡的那些「靠得很近」的作品,並且讓他的名言「拍得不夠好、是因為靠得不夠近」,魔咒般的傳誦至今。但,攝影者更貼近危險或困難的題材,是更貼近真實,或離得更遠?是更接近認識與政治,或者只是更多眼球的快感、和「腺上素上升帶來的興奮」?

Robert Capa, Falling Soldier, 1936
香港詩人兼攝影家廖偉棠,在攝影文論《遊目記》裡,談到卡帕的「作為賭博的攝影」,是很引人思索的一個標題。卡帕稱自己是「賭徒」,一則賭快門能抓住精彩的視覺瞬間,二則賭身體能躲過子彈。他躲過許多槍林彈雨,但最後仍沒躲過誤踩地雷而至身亡。卡帕的生命經歷,配上那張西班牙內戰照片士兵中彈、槍枝鬆手瞬間的名作,讓這些「賭博」的戲劇性結果,傳奇化也浪漫化了卡帕、他的名言、以及那張被普遍認為是攝影史上最偉大的戰爭照片。

這位西班牙共和軍的「倒下的士兵」,據說是因為應卡帕要求,為相機擺姿勢拍照之時不幸中彈。這個說法是否證據確鑿,卡帕是否有道德上的責任,不是此處的重點。我要問的是,一張士兵中彈瞬間的照片,告訴我們了什麼對西班牙內戰的認識?它為何可以是歷史上最偉大的戰爭照片?「偉大照片」的因素或內涵是什麼?我們對歷史的認識、戰爭的政治起因、萬骨枯的時代脈絡,能夠從一張張「作為賭博的攝影」裡,得到回答嗎?如果不能,在西班牙內戰這樣一個重要的國際政治歷史經驗裡,卡帕所拍的「倒下的士兵」照片,有何政治性?為何「偉大」?亞當斯(Eddie Adams)在越戰現場拍攝的那張南越軍官在西貢街道格殺越共的照片,連同其他一些經典越戰照片,被視為引起美國國內反戰情緒、扭轉越戰局面的政治新聞攝影。這些題材本身的政治性無庸置疑,但它們帶給當時美國甚至全球讀者怎樣的訊息,仍需要推敲。當時就新聞效果而言,越戰是第一次以電視新聞現場報導的戰爭,電視遠超過新聞照片的影響力。

亞當斯的照片,作為越戰的某種共同記憶的象徵符號功能,遠大於實質扭轉美國國內政情的作用。然而,無論其真正的傳播效果為何,亞當斯的那張照片,甚至當時美國電視新聞的影片,恐怕都無法讓民眾瞭解美國政府發動越戰的動機。也許美國導演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的《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反而能讓我們對越戰有多一些的批判性閱讀。同樣關於戰爭與美國這樣的題材,英國左翼攝影藝術家肯納德(Peter Kennard)的蒙太奇影像,讓讀者能夠開始將戰爭、美蘇兩帝國的瘋狂武器競賽、資本主義軍火工業的擴張、和這些元素之間的生產關係,以攝影元素組裝、並置,成為不靠文字卻語意準確的影像話語。在鈔票篩漏出的子彈、轟炸機投下的炸彈、聯合國安理會圓桌中間的飛彈頭、賭場牌桌上西方大亨們手握的飛彈頭…等等影像裡,肯納德的攝影作品,不需要戰爭現場的血肉模糊,反而拼貼出戰爭背後的醜陋而冷酷的國際利益交換與廝殺,讓關於戰爭的影像,離開戰場上慘烈的受難圖像、卻無益於理解戰爭緣由的人道式攝影概念,讓攝影藝術的表現,可以帶出一種分析的、敘述的向度。

當然,攝影的政治話語,未必只能展現在肯納德這樣的攝影題材或藝術手法上。舉凡社會學式的觀察,文化現象的顯影或反諷,階級、性別、族群等各方面具有視覺語彙或方法上的開拓的攝影表現,乃至日常生活裡的紀錄和表現,都有政治性話語的可能。今日台灣關心公共議題的青年世代,從維護樂生療養院的運動影像、文林苑反都更的抗爭紀錄、到類似結合「仆街少女」行動以為流浪狗請命的照片,展現了他們已將社會參與、運動與影像紀錄,內化為一種生活方式的生命實踐,毋寧是攝影與政治的有趣的生命情調,值得期待。


郭力昕,影像文化評論者、國立政治大學傳播學院教授。著作包括:《書寫攝影》(1998)、《再寫攝影》(2013)、《真實的叩問:紀錄片的政治與去政治》(2014)及《製造意義:現實主義攝影的話語、權力與文化政治》(2018)。

本文原載於《攝影之聲》第6期